西藏以达赖喇嘛故乡而著称于世,而达赖这位宗教领袖对非暴力的信仰,可能比当今任何人都更为坚定。不过翻开西藏历史,非暴力并非藏人的一贯精神。西元609至649年间,吐蕃国王松赞干布使交相攻伐、兼併的各部落化敌为友,一致对外,从而创造庞大的帝国。后来成吉思汗入侵吐蕃,成为历史上以残暴闻名的蒙古帝国的一部分。
2004年6月,我率领一行34人走访西藏。
我们的第一站是泽当市。坐车穿过乡间前往该市途中,我们渐渐察觉有位女导游对西藏几无了解且几乎不讲藏语。这位叫“苏西”的导游,英语说得虽然蹩脚,说得还比藏语好。团裡很快有人说她是中国间谍,我们说话要小心。尼泊尔籍的导游悄悄向几人证实了这事,要我们转告其他团员。有次在休息站趁苏西下车,他还提醒我们随时提防偷听。
“即使在寺庙裡?”有个女团员问。
“特别是在那些地方。”他答。
泽当位在西藏高原上、白雪罩顶的喜马拉雅诸峰脚下,是西藏最古老的城市之一。我们住进汉人经营的饭店,死气沉沉的。放好行李我就出门。我觉得必须离开这团人一阵子,适应这裡的海拔,走走路消除时差带来的不适,并感受一下西藏风情。但那天傍晚我四处閒逛时赫然发现,如果我是搭魔毯来到泽当街上,肯定不会认为那是古老的西藏,而是某个中国军事基地。
新铺的水泥人行道上,有穿制服的军人快步行走。露天市集和小店铺裡卖中国产品。人行道上的小贩叫卖颜色俗艳的塑胶器皿、提桶、玩具。看得到一些古房舍,但许多建筑已换成灰扑扑的混凝土军事建筑。藏人身穿传统服饰,特别突出,就像博物馆裡穿十五世纪毛皮帽、毛皮靴、皮裘的古怪人像,在自己土地上反倒像异乡人。军人瞧不起他们,露出像看到发狂乞丐时一样的神情。稀薄的喜马拉雅空气瀰漫著紧张气氛。
走著走著,疲累之感压得我脚步沉重,而且每走一步,更觉疲累。最初我以为那是海拔的关係,类似我在安地斯山、喀什米尔碰到的情形。疲累不久变成晕眩、想吐。我勉强走到水泥长椅边,坐了下来。耳裡反覆响著“自由西藏”口号,我领悟到我的不舒服,不只来自肉体,还有心情。我强打起精神,注意周遭环境。人群从我身边快速擦身而过。多数汉人和少数藏人似乎对我视而不见。我觉得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毫无设防;但似乎没人看到我坐在那裡。我也可能是个“发狂乞丐”。
元气渐渐恢复,我想起口袋裡那张达赖喇嘛的照片。我小心翼翼伸手去拿,心知光是带著它就可能惹来牢狱之灾;数百万藏民仍视达赖喇嘛为领袖,但在今日西藏,法令禁止拥有达赖的照片。我躲过机场汉人警卫的安检、挟带这张照片入境,一方面是出于反抗心理,一方面是想或许可送给他的信徒,但主要是为了纪念五年前和这位高僧相处的时光。
安排1999年那趟旅行的人,正是这次西藏之旅的主办人席娜・辛格(Sheena Singh)。那时候,我们一行人进入印度、巴基斯坦之间的喀什米尔地区,受印度保护的拉达克(Ladakh)地方。如今,拉达克住了数千名西藏难民。他们在自己家园不得奉行传统习俗,因而逃到这裡。但这是后话,且说我们抵达拉达克的那个星期,碰巧达赖喇嘛也在拉达克。
席娜知道达赖对原住民文化有兴趣,送了一本我写的相关著作给他,还附上纸条,表明希望达赖能抽空接见我们这团人。隔天,几名达赖幕僚来到我们下榻的饭店,亲切解释达赖行程很满,无法接见我们,还送上一箱达赖亲笔签名著作。
待在拉达克的最后一天早上,我们在机场准备搭机到北印度,赫然发现达赖喇嘛和他的随从昂首阔步走进小机场。席娜立即走向他的祕书。此时,旅客已开始登机。我还搞不清楚是怎麽回事,就给推挤上登机梯。印度籍导游告诉我,照规矩要亲吻达赖喇嘛的一隻鞋子,随即带我到波音737客机的前排座位。达赖喇嘛对我微笑,轻拍他旁边的座位,叫我坐下。吻鞋子对我来说很怪,但我早学会要入境随俗,于是笨拙地弯身。
达赖喇嘛浅浅一笑,伸手托住我下巴,轻轻抬起我的头,以他那带著淡淡笑意、风靡全世界的语调说:“不必如此。”他再度轻拍座椅。“请坐。”他大腿上放著我的书,手轻扣书缘说道:“写得好。”然后把书的封面转向我。
“我想跟你多讨教讨教。”
我们广泛谈了原住民和原住民恪守平衡的精神。我告诉他,亚马逊舒阿尔人(Shuar)之所以猎人头、打仗,根据他们的神话,是因为人口过度膨胀、导致失衡,危及了生态系;因此,有个神下令,即使得“除去自己花园裡的杂草”(意味杀掉自己同胞),都要把这问题解决。
这故事似乎让达赖喇嘛心有戚戚焉。他说他不能容忍暴力,但只有在人类对有情众生表现出真正慈悲时,在人类为地球的妥善管理担下个人和集体责任时,和平才会降临。他指出经济发展通常摧毁其他生命,引发失衡,让富者愈富、穷者愈穷。最后我们讨论到应採取行动,打造一个悲天悯人的世界,而非只是坐而言或在心裡期盼。
下机后,达赖喇嘛邀我们到他位于印度达兰莎拉(Dharamsala)的家中作客。热情招呼我们之后,身为宗教领袖的他说了一段很不寻常的话:
“别成为佛教徒。这世界不需要更多佛教徒。要时时心怀慈悲。这世界需要更多慈悲心。”
我坐在泽当街边的长椅上,双手捧著那张照片,脑海迴盪著那些话语。那样的忠告,绝不可能出自罗马教皇之口,也不可能出自中国国家主席或美国总统之口。那番话直接批驳各宗教要人改信其教的本位主义,以及各种帝国主义行径。盯著达赖喇嘛的照片,想著他坚持不让自己的族人陷入相互施暴、冤冤相报、祸遗子孙的精神,我领悟到自己人生的不足之处。我对中国的所作所为异常愤怒。在这个体现殖民帝国残暴作风的城市裡,我感觉到光是生气无济于事。
当下我发誓,要将馀生投入扭转世局,要写出、说出建立在剥削、恐惧、暴力上的世界有何危险,找出真正的解决办法,鼓舞世人採取具体行动。在这同时,我理解到我必须忠于自己的信念。我理解到打倒一个帝国,换另一个帝国当道根本不够,我们还得打破那个循环。
书籍介绍
本文摘录自《经济杀手的告白(2):美利坚帝国的阴谋(全新畅销修订版)》,时报文化出版
作者:约翰・柏金斯(John Perkins)
译者:黄中宪
(本文来源:关键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