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7月13日,在德国法兰克福藏人社区为尊者达赖喇嘛举办的八十大寿庆典上,中国艺术家孟煌向尊者赠送题为《对不起》的五联油画作品。孟煌在致辞中说:“亲爱的达赖喇嘛尊者,在我身旁是我画的五座塔,中间是西藏的塔,旁边的是汉地的塔,画的名字叫《对不起》。
在这个于我而言意义重大的时刻,这些画早已不只是一道风景。我在此以一个汉人的身份, 对您和您的同胞自一九五九年以来所遭受的苦难,真切地说:对不起!我将继续为藏汉友谊尽我的微薄之力。”
孟煌回顾了他最早去西藏的经历:“……一九九五年,我从北京出发开始漫游,过黄河,上黄土高原,途径西安、兰州,然后来到青海湖、格尔木,翻越昆仑山、唐古拉山,夜晚进入圣城拉萨。一路上,让我感到最为震撼的,就是——西藏的风景。风景和人一样,不仅有它的表情和气质,而且还能显现出它独特的历史。我站在那广阔的土地上、强烈的阳光下,面对神秘的雪峰、翻卷的云层和奔腾的河水专心写生,表面上,我在塑造我看到的风景,事实上,是西藏的风景在塑造我的心灵。于是,我成了一个喜欢描绘风景的画家。”
孟煌还替自己的藏人朋友向尊者表达了感情:“亲爱的达赖喇嘛尊者,今天,我有幸站在这里向您祝寿,可我的那些藏人朋友们却在绝望地盼望着能够在今生今世亲眼见上您一面。请允许我道出其中几位的名字,并送上他们对您的崇敬和祝福,他们是:白吉、楞本才让、卓玛,和我最好的朋友——作家茨仁唯色。”
2015年9月21日,在北京,见到从柏林回来探亲、创作的孟煌,我对他做了数小时的访谈。现将整理的内容分五个部分发表:
(二)献画与致辞
唯色:生日庆典就在法兰克福吗?
孟煌:就在法兰克福的一个应该是文化中心,我不知道什么地方,很大,里边可以装六千人。
唯色:那天到了多少人呢?
孟煌:坐满了。
唯色:六千多人?
孟煌:六千人,差不多六千人吧。
唯色:有藏人,也有德国人?
孟煌:我感觉一半一半,藏人差不多全欧洲都集中去了吧。安检呢,并不是很严格。演员都在地下室,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化妆间,我跟翻译、老廖(廖亦武)我们三个人一起。老廖练着他的萧。翻译过一会儿就哎哟,不行啦,我的心脏跳得快,我的手我的脚全都凉了。(两人笑。)我看翻译,她真的紧张。我又看看老廖,问你也紧张吗?他长长地“嗯”一声。我说你上过多少台子了,你还紧张?你快上过一百次了吧?“这和以前不一样,这是宗教哦。”(都大笑。)我这会儿还不紧张,因为我要把五张画拼在一起。你要抬上去,你不能五张画高低不一,这不好看嘛。
唯色:你是怎么拼的呢?
孟煌:后面上下两个棍,拿那个钻,用螺丝把它固定,这就平了嘛。
唯色:就是有框子。
孟煌:对,我就让他们帮我准备两根两米长的棍,
唯色:就把画绷在上面了?
孟煌:不是,那画都绷好了,就是把五个框子连在一块儿。
唯色:那挺沉的?
孟煌:不沉,那小画,50×60,两个人拿。所以我们一到那儿,医生就找了两个小孩,说等一会你们去拿。我还教他们,我说你们拿在这个位置,你们两个先练一下。
唯色:他们两个拿着有点斜,从照片上看。
孟煌:他俩拿斜了,他们毕竟不是专业的嘛,给他俩说了一遍就会忘,后来上场之前,他俩出去玩儿了。哎哟,就叫他们,他俩赶紧跑过来,看来没当一回事儿,(两人大笑。)好玩。
唯色:藏人就这样(笑)。
孟煌:我上去之前,翻译给了我一个板儿。她跟我说,孟煌,拿着这个板子,你要是万一紧张,你拿的纸就会抖个不停,下面看着很可笑,给你一个板儿你就……
唯色:什么板儿?
孟煌:一个衬的木板,一个夹子,这么夹着纸,它就稳嘛。翻译她见达赖喇嘛紧张嘛,我也紧张。我上去时没有戴眼镜,我想戴眼镜的视觉效果不好。
唯色:你没有戴眼镜你能看见?你戴了隐形眼镜?
孟煌:不是,我看近处的东西不用戴眼镜,我一直都这样。只有看远处的时候才戴眼镜,特奇怪。我画画的时候我不戴眼镜的。我到外面去,我画风景写生,要戴眼镜。我是近视眼,但是戴眼镜离近了,我又受不了,头晕。你看录像上应该是没戴眼镜,(唯色:对,没戴。)而读的时候,我也尽量控制声音。我知道这个声音不能太大,因为有麦克。我快读完的时候,我确实有点紧张,我自己知道,再有五分钟,我腿肯定会抖,(两人笑。)真的,因为我从来没有上过台子,我以前当过老师,我都没有上过讲台。
唯色:可不,那么多人。
孟煌:下面那么多人,而且摄像机、照相机很多,但是讲完了之后……
唯色:(打断)你上去的时候,你第一眼是怎么看见达赖喇嘛的?是怎么见到他的呢?
孟煌:我第一眼见到尊者,他已经在台上了。因为我们一直在地下室,是从地下室上来的。前面还有节目。我一上来看到他,其实我心里挺安静的。
唯色:你以前从来没有这样见过?这是第一次?
孟煌:从来没有。就见他这样安坐着。我读的时候呢,我读完一段我就抬头看看尊者,(唯色:因为要翻译。)是的,我看尊者一直都是这样安坐着,我就特别地踏实。
我读完以后,不是说要上去献哈达嘛,我拿到哈达——我读的时候我知道我有意志,我知道我在干什么,读完之后我也知道。当时我有一个特别为难的事儿是,我知道我读完后要对尊者有一个礼貌性的合十,但是我不可能把这个板子放地上,我也不可能夹着,这会很狼狈,所以我就用手夹着板子,对尊者合十了,也对下面的观众合十了——然后我拿到了哈达,要上去向尊者献哈达,我往前走,走到尊者就坐的台子边,自动地我就不动了,听到才嘉(达赖喇嘛的中文秘书长)说“上来,上来”,我就上去了。这时我听到尊者说了一句标准的普通话,他的声音很好听,很沉,“谢谢!”他说。当时呢,我就有一个意识,我知道他不会汉语,我不能说复杂的,说复杂的恐怕他不懂,我就说了一句“应该”。后来的事我都不知道了,(唯色笑。)
我要是不看录像我都不会相信是真的,跟做梦一模一样,但是我看尊者的眼睛,他看着我,我看着他,就这样,我就觉得我愣了,他就这样看着我,我感觉到他的眼睛有一点红。
唯色:当时你觉得尊者挺感动的?
孟煌:是的。后来医生也说他看过很多次尊者的讲话,他觉得尊者的身体的反应跟以前不一样。然后,我下台。我知道有一个规矩,下台的时候,我不能屁股对着他,我就倒退着下来了,(唯色:对,看到了。)别的我都没有意志,我见到他的时候,整个儿我就空了。
唯色:因为你那时候只看到尊者。
孟煌:是啊,很专注,别的世界不存在了。
唯色:其他人你都好像看不到了,那当然。(孟煌:对。)
唯色:那你那么近看到达赖喇嘛,他是什么样子呢?你觉得他像什么?我记得你跟我说过他像个男子汉,除此之外,你觉得他像什么呢?是老人,很慈祥的,还是怎样的?
孟煌:他比他的年龄年轻。
唯色:整整八十岁了。
孟煌:他的手很软。
唯色:是吗?因为我记得,当年哈勒,海因里希•哈勒,就是那个写《西藏七年》的奥地利人,他在书里写他见到达赖喇嘛,那时候,尊者还是,(孟煌:年青人?)孩子,就是少年。然后他在书里写,达赖喇嘛的手很漂亮,说他有一双很漂亮的手。那你看到的时候,因为他握着你的手,他是握着你的手吗?尊者?
孟煌:他是抓着我这,(指双臂。)其实我都没想,这又不是提前练习过,我自动的我就这样合十了,他就一把抓住我的手臂了。
唯色:抓住了就跟你碰头?
孟煌:啊,我都,碰头我都不知道。
唯色:你的头碰到尊者的头上,你都不知道?
孟煌:我都不知道。他抓着我,我说完“应该”,下面我就不知道了,我是一只空壳儿了,(唯色笑。)真的,我真的就是一只空壳儿了。
唯色:你觉得尊者的手很软?
孟煌:刚开始上去先握手嘛,我就自动地跟他握手,握手的时候他说“谢谢”,我说“应该”,下面我都不知道了,后来我看了录像,知道我做什么了。
唯色:我记得你说过,你去之前还买了身新衣服。
孟煌:对,我买了新的鞋、裤子、衣服,我想我要正式一点嘛。
唯色:对对对。是什么样的?
孟煌:白色的上衣,黑色的裤子,那鞋是特别有名的一个牌子啦,一个朋友帮我挑的,但他不知道有什么事。我俩一块儿去的那个打折村,(都笑。)一个美国的牌子。
唯色:对呀,看到你很正式的那种,真的特别好,我当时看到,哎哟,孟煌居然还有这样一回事,看了以后特别感动,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下来了。
孟煌:读你名字的时候,下面鼓掌啊,因为很多藏人能听懂汉语,而且翻译得特别好,这也是翻译她第一次把写成汉语的藏语译成德语。据说翻译里面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就是要把外来的语言翻译成自己的母语,这样才会是比较准确的。你知道其实德语对翻译她来说,基本上是母语了,而且她的发音也好听,很多人都说翻译得好。
后来有两个藏人把全文翻译成了藏语,其中有个人是以前在境内藏地的,听说也写过诗的,别的人说他翻译得也很好。
唯色:是在德国的?
孟煌:后来他去德国了。
唯色:那他发到藏语网站上了吗?
孟煌:对,放在藏语网站上了。他们还告诉我,画已经放在达兰萨拉的博物馆里了。其实我还建议了,旁边最好是做一个小视频,把这个发言稿放旁边,配上各种国家的语言。现在至少有四种了,英语的有了,德语的也有了,藏语和汉语。(唯色:对对对。)
到了8月份,我和几个朋友去柏林的博物馆去看展览,看完展览之后呢,因为有点饿了,说找个饭馆吃饭,就去了一个小饭馆,一进去呢,有个服务员对我这样(比划合十),我一下就愣了,我就走过去说,你是藏人?他不说话,把手机,他的那个屏幕特别大的手机哗哗哗地翻,把我和尊者的照片,还有翻译我俩朗读的照片让我看,我特别感动!
唯色:因为在微信里面,好多藏人都在传嘛。(孟煌:对对对。)还有视频,我也收到了,就说明在传嘛。
孟煌:在传。YouTube上的点击量特别大,他们还做了慢镜头。他们给了我一个原始的版本,没有慢镜头,但后来他们又做了慢镜头还配了音乐。还有一个版本,是德国的一个摄制组拍的,拍的也挺棒。
唯色:那个德国摄制组拍的视频哪里能看到呢?在YouTube上能看到吗?
孟煌:到时候我给你一个。他们就觉得特别幸福,达赖喇嘛他们也是第一次见。他们是职业摄影师,在不影响别人的情况下,他们都上台子了,就在达赖喇嘛的旁边拍,我都不知道。
唯色:对了,你说老廖哭了,他为什么哭?
孟煌:老廖的节目在我前面,他在尊者的生日庆典上,唱了一个17岁尼姑自焚之前写的诗(指的是2012年11月25日,在青海省黄南自治州泽库县自焚牺牲的尼师桑杰卓玛)。老廖把诗编成了歌。他唱完后,也上台子给达赖喇嘛尊者献了哈达,达赖喇嘛尊者也跟他碰了头。老廖走的时候,走几步回头,走几步回头,我觉得挺感动的。到了后台,我看他的眼睛是红的,有泪水。我就拉着他的手,我们就拥抱嘛。等我上去之前,他怕我紧张,又拥抱了我。我下来后,老廖说特别好,因为他看了投影。
唯色:你觉得老廖当时唱得怎么样呢?
孟煌:我觉得他唱得特别有感情。老廖还故意很慢,唱了两遍。当然,老廖的普通话说得不标准嘛,我看到facebook上有人留言说,歌词写的不错,唱得太差了,(都笑。)但老廖不管。
唯色:而且老廖选的是那个年轻尼姑在自焚前写的遗言,写得很感人,我们的喇嘛要回来了,(孟煌:我的上师出走了。)是这样:“藏人们请抬头,看蔚蓝色的高空,悬崖峭壁的殿堂里,我的上师回来了……”老廖挺会选的,在那么多自焚者的遗言里选了这段。
孟煌:老廖还写过一篇文章,写达赖喇嘛,他写“全世界最有威望的流亡者”。他这个角度也挺有意思的。
后来,当我们离开时,出来几个藏人,其中有个女的,跟我说了几句话就哭了,一直说“谢谢,谢谢”,我心里其实挺愧疚的。
唯色: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孟煌:就是一个普通的藏人,三十多岁。
唯色:穿着藏装吗?还说了什么呢?
孟煌:她说,我看到你们,就觉得我们也有希望,汉人对我们这样,我们有希望。
唯色:哎,还是很心酸啊。
孟煌:当然很心酸。
唯色:当时那个场合,你有没有觉得,不管是老廖也好,你也好,翻译也好,你们三个其实都是汉人嘛,你有没有觉得在那时候是一种象征?
孟煌:是,刚开始我没感觉到。
唯色:因为你当时只是你个人嘛,一直都是你个人。
孟煌:我只是把这个作品,就像体操比赛只是把自己的动作完成了,但是完成之后,发现它的意义是有的。就像医生后来说,这是一个历史时刻。后来,仲老师仲伟光,他是自由亚洲的记者,其实他是一个哲学家,研究极权主义的,在国外呆了很多年,回不来,他就说,你肯定不是第一个道歉的,但是你道歉得最诚恳,最美!我的翻译也告诉我,她的法国朋友,一位法国的教授说,孟的发言是一首诗,(唯色:我也是这样觉得。)他还说,孟是一个伟大的人,他的伟大是因为他的作品里有死者的灵魂。哈哈,说得我还是挺高兴的。
唯色:那当然,我觉得也是啊。当时我没想到,我从网上看到你向尊者献画,很惊讶,因为之前也不知道。
孟煌:我不能说。人家告诉我,我必须要保护这个秘密,因为涉及到尊者的安全问题,所以我谁都不说。
但那天我坐火车跟老廖我俩从柏林到法兰克福,我离开家的时候,伊丽莎白说了一句平时都不说的话——平时我走,我去哪儿去哪儿,再见就再见——那天我下楼,她跟我说问达赖喇嘛好!我觉得就跟电影似的,(两人大笑。)我就高兴了一路。哎哟,真像电影,一个蓝眼睛的人跟我说问达赖喇嘛好,立刻感觉我骑了一匹马,像古代的中世纪。(两人大笑。)
唯色:铁马,坐着火车。(笑。)
孟煌:到了火车站,我一看老廖的火车票,我特别高兴,因为老廖他不仔细看自己的火车票,他的火车票是不用买城市地铁票的,可是他买了。我说你看你多买。了一张票,哎哟,让他还有点小小的难受,(两人大笑。)他回来的时候,那个票就没有了,我说回去的时候就该买了,来的时候其实可以不用买。
唯色:回去为啥没有了呢?
孟煌:回去的票上不带城市地铁票。我们到了火车站,老廖小小地敲诈了我。他说:“老孟,买酒,买吃的,今天你的福报多大,你应该请客。”(都大笑。)哎哟,我高兴嘛,我就买了四罐啤酒,买了两盒花生,还有腰果什么的,在路上喝得高兴。
唯色:翻译没有走?
孟煌:翻译留下来,与藏人们玩到了晚上十一点,庆贺生日嘛。(唯色:就在那个地方吗?)对,在达赖喇嘛尊者讲完之后,有一个蒙古乐队,唱呼麦,我从来没有听过那么好!三个人,哎哟,感觉千军万马!还有一个黑人乐队也唱了。还有一个欧洲的乐队唱列侬的那个特别有名的歌,(唯色:是关于和平的那个歌吗?)对,改编成西藏的内容唱了,下面鼓掌啊,因为西方人对这首歌的节奏,特别清楚。(未完待续)